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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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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嗣音

壓抑的低泣聲被流水聲和簌簌葉聲掩蓋, 細微到幾不可聞,但寧知澈仍是立時停了下來,眼底的暗色瞬間褪去, 猛然擡頭向聲源處看去。

蘇吟顫了顫眼睫,睜眼時正好捕捉到寧知澈收回目光後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 不由怔了怔:“怎麽了?”

黑暗中那道本就極低的哭聲戛然而止, 仿佛方才只是一場錯覺。寧知澈沈默一瞬, 從蘇吟身下抽離,將她抱回水中,搖頭道了聲無事。

水面及至蘇吟胸前,蘇吟身後的大石則將她的玉肩擋得嚴嚴實實。

寧知澈見狀臉色終於稍稍好看了些,但他已素了一年多, 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夜, 事事都已命人準備妥當, 本想與蘇吟在此溫存,可卻連一次周公之禮都沒行完便被迫中止, 終是煩躁難忍。

他的異常反應讓蘇吟心中生疑,偏頭看向四周:“有人闖進來了?”

無需寧知澈回答,話一出口她便反應了過來。

她沒有習武之人的好耳力,但卻知曉若不是此地有外人, 寧知澈絕不會在這時候停下來。

而除了謝驥, 整個冀州圍場還有哪個人敢擅闖碧山禦池?

當年與謝驥行房被寧知澈看見,如今與寧知澈雲雨又被謝驥看見。蘇吟有些崩潰,熱意順著脖頸寸寸攀升, 心慌意亂到了極致, 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在寧知澈似乎並沒有披衣出去抓謝驥的打算, 否則屆時三人相對,局面還不知會有多令人抓狂。

她躲在大石後面等了一會兒,輕輕問道:“走了嗎?”

“嗯,走了。”寧知澈垂下眼眸,就著月光瞧她臉上神情,“要繼續嗎?”

蘇吟聞言紛亂的心神頓時恢覆清明。

她知曉,寧知澈對當年她與謝驥船上的那三夜和去歲九月重逢的那一晚難以忘懷,每每記起來都痛苦萬分。

今夜或許是唯一一個讓他釋懷的機會。

想到此處,蘇吟抿了抿唇,果斷點頭:“要。”

寧知澈握在她纖腰上的雙掌瞬間收緊力道,啞聲開口:“你想清楚,他方才哭了。”

蘇吟默了默,不再如從前那樣順著他的話想象謝驥難過時的模樣,輕輕道:“那你當初可有哭過?”

話音落下,許久都沒聽見男人回答。

蘇吟心裏霎時酸疼得厲害,摟住寧知澈的脖子將他帶向自己,再度貼上他硬實的胸膛,聲音更輕了些:“你是我夫。夫妻敦倫,天經地義。”

寧知澈心尖巨顫,定定盯著她那雙杏眸,克制著情緒開口:“你說朕是你什麽人?”

“是我郎君,是我丈夫。”蘇吟不躲不避,昂起臉親了親他的唇,“亦是我女兒的爹爹。”

男人俯身覆落,蘇吟勉力攀著,連言語都隨水中月影晃漾顛顫:“阿兄,緩些……”

她此刻嗓音軟得不像話,尾音又顫得可憐。寧知澈眸色如墨,將她濕漉漉的鬢發攏至耳後,呢喃道:“今夜朕怕是做不到,下回定會輕些。”

“……”

濃濃的愛意和難以言喻的滿足盈滿心臟,寧知澈情不自禁喚道:“昭昭。”

蘇吟輕應了一聲。

寧知澈卻沒有再開口。

蘇吟正欲追問,便聽見外頭遠遠傳來女官著急的聲音:“陛下!娘娘!不好了,公主不見了!”

一聽獨女出事,蘇吟臉色瞬間由紅轉白,立時上岸穿衣,慌得連手都在不停發抖。

寧知澈迅速穿好衣袍,事態緊急,顧不上質問斥責女官,只對著蘇吟沈聲道:“朕先過去,別擔心,你和顧綾慢慢下山。”

寧知澈快步離開沒一會兒,女官便沖進來伺候她更衣。待穿上外裳,蘇吟一邊系腰衿一邊急急往山下跑,直到這時候才有空問女官:“是有人迷暈乳母將晞兒擄走了?可帳外這麽多侍衛守著,連祁統領也被陛下留給了晞兒,且圍場內時時都有官兵巡邏,難道竟無一人看到賊人進出公主營帳嗎?”

她和寧知澈就這麽一個孩子,從乳母到宮人再到侍衛個個都是精挑細選出的極忠之人,今夜她和寧知澈不在,女兒的營帳外便又加了兩隊巡邏官兵,論理不可能有人進得去。

小主子失蹤,女官又焦急又自責,聞言紅著眼眶答道:“祁統領進帳搜查,發現公主營帳的地底下被人挖了條密道,因密道口藏在床底下,我們昨日便都沒發現。方才祁統領已帶人順著密道去追了。”

冀州圍場是皇家禦用秋狝冬狩的地方,即便在平時也有官兵值守,若想在這裏挖密道,圍場裏一定有內應。

蘇吟眼前一陣黑一陣茫白,走路都有些不穩。

那人未將孩子即刻殺死,而是帶走,那大抵是想用晞兒威脅寧知澈。

既是豁出命威脅一國之君,此番十有八九是沖著大昭來的。

可如今西夷和南蠻都安安分分,只有北境從前是她祖父謝煜鎮守,如今祖父已逝,由副將暫代軍務,不如從前太平。

但冀州圍場占地足有五萬畝,要從女兒的營帳挖地道到無人守衛之地,至少需費時數月,那時女兒甚至極可能還未出世。

女兒還未出世,便已開始謀劃了?

蘇吟越想越覺毛骨悚然。

女官猶豫一瞬,低聲道:“娘娘,謝侯現下似是不在圍場,遍尋不得……”

“不是他。”蘇吟迅速替謝驥反駁,“他不會做這種事。”

女官也知自己說錯話了,聞言忙出言告罪。

蘇吟腳步半瞬未停,一路跑下了山。

官兵此時正在逐個營帳搜查,連那幾個部落可汗的住處也沒有放過,裴指揮使則奉命帶著血襟司的人騎快馬出圍場找尋密道出口,圍場也被下令封鎖,另有一隊人馬帶著封城門的旨意奔往冀州城樓。

寧知澈見蘇吟丟了魂一般呆呆看著那些進進出出各個帳篷的官兵,走過去扶住她的肩:“已抓到一個內應了,現下正在審問,很快便能有結果。冀州風涼,進去等罷。”

蘇吟任由寧知澈攙著自己回到主帳,與他並肩坐在一處,一夜未眠。

*

穆卓爬出昏暗逼仄的地道,快步走至樹下解繩上馬,一雙幽藍的瞳眸盯向懷裏粉粉嫩嫩的小嬰兒,冷冷道:“孤上一世被你這詭計多端的中原女人滅了國不說,你一扭頭就納了二三十個男寵。孤沒掐死你就不錯了,你還有臉瞪孤?”

北狄人生在高原,個個身形威猛高大,眼前人雖然只有八歲,卻與京城十三四的少年郎差不多高了,縱是騎上駿馬看上去也沒有很違和。

華曜千算萬算沒算到此人竟還活著,還和她一樣求到了重生,看樣子似要將她擄去北狄慢慢報覆,不由暗自焦急。

她如今只有三個月大,什麽都做不了,更別說還被餵了顆藥丸,現下連哭叫都發不出聲音。

父皇的人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附近少有人煙,穆卓換成了大昭少年裝束,方才在地道裏還將用宮緞繡制的繈褓也換成了平民用的葛布,又會說中原話,夤夜在外誰能知曉他是個擄走公主的北狄王子?

沅河附近有條暗道,不一定非得走城門才能出冀州城,而那條暗道在三年後才被人發現。

她若真被帶去北狄,少說也要等十幾歲了才能設法逃回來,那父皇今生豈非又要英年早逝?母後久久尋不回她,也不知會有多難過。

華曜恨得幾欲嘔血。

好歹等她長幾顆牙,容她將解毒醫方說與父皇聽再擄人啊!

黑色駿馬穿夜而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傳來愈來愈清晰的嘩嘩水聲。華曜頓時心裏一咯噔。

沅河到了。

恰在此時,穆卓卻猛然一拉韁繩停在原地,活像是撞了鬼。

華曜在他懷裏艱難偏頭看去,見一個高大男人正在岸邊倚樹飲酒,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來具屍首,旁邊還有一匹正吃草的烈馬。

夜色朦朧,河風拂動那人的衣袍,他微低著頭似在出神,光是一個月下側影便已足夠讓華曜認出他是誰。

謝驥。

華曜心裏霎時覆雜難言,雖不知他怎會出現在這裏,卻瞬間安心了不少。

謝驥聞聲擡眸掃了一眼,歪頭用北狄語問道:“這群北狄賊子接應的就是你?”

穆卓暗罵自己倒黴。

但凡換成別的將門公子,他或許還能有機會定活下來,可眼前這個偏偏是謝家的人,姓謝也就罷了,偏偏還是謝煜的孫子。

謝家世代鎮守昭國邊關,有一半子孫都葬身於北境戰場,其中有八人甚至連屍骨都未能尋回,謝驥的祖父就是死在他們北狄人手中。

穆卓只有八歲,十多年後還能與謝驥一戰,如今和他硬碰硬就是找死,見狀立時策馬轉身欲逃,可才剛跑出十丈,便被人從後精準射下了馬,連忙將華曜牢牢護在懷裏。

“一個北狄小兒,竟也敢擅入我大昭境內?”謝驥拿著弓箭走向跌落在地的穆卓,走到近處時才發現他方才綁在身前的布包竟是個孩子,當即蹲下來從他懷裏搶走華曜,寒聲逼問,“這孩子打哪兒偷來的?”

天色微明,他一面說著一面細瞧華曜的臉,欲要看看是不是大昭百姓,卻在看清這孩子的模樣時驀地一怔。

華曜知道自己生了雙桃花眼,恐謝驥誤會,死死閉著眼睛不敢睜開,再抿起嘴唇,讓自己臉上的小梨渦看起來更明顯些。

因為有這個小梨渦,她笑起來有六分像皇帝。

謝驥看得沈默了會兒,微微扯開裹著華曜的葛布繈褓,露出她身上穿的小衣裳。

淺粉宮緞,上面繡了一朵朵薔薇。他看一眼便知是蘇吟的繡工。

真是蘇吟的孩子。

謝驥臉色一沈,擡腿狠踹地上的北狄少年一腳:“誰給你的狗膽,竟敢偷我大昭公主!”

他這一腳用了十成的力道,穆卓被踹得當即吐出一口血,緩了緩,忽地嗤笑一聲,語氣微嘲:“謝將軍,我若是你,今夜就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謝驥面無表情,俯身將他提拎起來:“隨我回去面聖。”

“你懷裏抱著的這個孩子已活過一世了,她前世費盡千辛萬苦謀求重生,就是為了今生救父。”穆卓噙著笑繼續道,“皇帝的五臟六腑都已被毒藥侵蝕,只要謝將軍把她交給我,放我離開,她就救不了皇帝,皇帝三四年後就會一命嗚呼,你便可與皇後長相廝守了。”

華曜瞳孔驟縮,只恨不能親自殺他滅口。

她倒不怕謝驥會將她交給穆卓,穆卓今夜碰上謝驥必死無疑。

但前世之事不能說與今生之人聽,否則便全亂套了,只怕過個幾日連她父皇母後都會記起前世。

這番話荒謬至極,但聽穆卓竟知道皇帝曾中過毒,又將皇帝的死期說得有鼻子有眼,謝驥難免信了一兩分,口中卻仍道:“閉上你的嘴。有什麽話留著等審問你的時候再說。”

穆卓上下嘴唇一碰,輕笑道:“那你不要你的女兒了?”

聽到“女兒”二字,謝驥的腳步驀地頓住。

華曜臉上怒意也猛然一滯。

穆卓欣賞著謝驥臉上神情,好整以暇道:“上一世你們昭國皇帝死後,你與皇後生了個女兒,你可知曉?”

謝驥薄唇發顫:“什麽前世今生,莫再胡言亂語。”

“你女兒叫謝嗣音,生得很像你,很愛笑,很黏你。你前世將她視若珍寶,愛她如命。”穆卓不動聲色觀察著他的臉色,“要是你將懷裏這個孩子還給你們昭國皇帝,皇帝就不會早死,你的女人就不會回到你身邊,你那捧在手心裏養大的獨女,當然也就不會有機會出世了。”

說到此處,他又是一笑,“謝將軍,你當真舍得?”

嗣音。

謝驥神情恍惚。

嗣為承繼,音為聲譽。

祖父只有蘇吟一個親孫女,蘇吟若真與他生下女兒,定北侯府就能交給他們的孩子了,謝家的聲望和榮耀都可由蘇吟的親生血脈延續。

的確像是蘇吟取出來的名字。

華曜緩緩蜷緊手指。

平心而論,謝嗣音明媚愛笑聰明大膽,雖從小在蜜罐裏長大,母後、外祖母和謝侯乃至整個侯府的下人都寵著她,卻仍不驕不矜,還自學醫術藥理,就為讓母後活得長壽些,是個極好的姑娘。

也是她此番重生最愧對之人。

謝驥怔神許久,面色漸漸恢覆平靜,忽將穆卓往地上一丟,收回弓箭拔刀出鞘,漠然道:“北狄賊子意欲妖言惑我,離間我與陛下,當即刻殺之。”

穆卓看傻子一般難以置信地看著謝驥,見他渾然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搖頭哂笑:“我還以為謝將軍有多愛妻女,原來你的女人和孩子加起來在你心裏也比不上……”

謝驥不等穆卓說完,單手捂住華曜的眼睛,迅速揮刀下落,斬下他的頭顱。

華曜重重松了一口氣。

若留穆卓在世,他熟知今後數十年發生的所有事,又深恨她前世滅了北狄,定會趁她還未長成之時輔佐北狄王入侵大昭,著實是個大患。

謝驥持刀站在原地盯著穆卓的腦袋看了片刻,松開遮住華曜眼睛的那只手,平靜問道:“公主,臣當真有一個女兒喚作嗣音?”

他只覺自己定是瘋了,才會信那北狄小兒的鬼話。

華曜默了一瞬,點了點頭。

雖見她點頭,謝驥也仍是只信了五六分,但這五六分已足夠令他心酸難抑,緩了許久才又問了句:“他也活了兩世?”

華曜又點了點頭。

“冀州圍場守衛森嚴,他能偷你出來,定是謀劃了很久,至少半年前就已重生,或許已幫著北狄王想好法子對付大昭。”謝驥擡眼看向遠處騎馬尋來的裴疏,“若真如此,北境怕是要出事了。”

不多時裴疏便帶著血襟司影衛趕到此地,見謝驥抱著孩子,地下還躺著十多個蒙面死人,險些驚出一身冷汗,忙下馬走近:“謝侯,你懷中抱的可是公主?公主如何了?”

“公主一切安好。”謝驥一看見裴疏就想起皇帝,一想到皇帝就憶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不欲與他多說,抱著華曜翻身上馬,“這些北狄人的屍首就有勞裴指揮使處置了,我將公主送回去便好。”

裴疏不敢將華曜交給謝驥,瞥了手底下的影衛一眼,示意他們將屍首處理了,隨即跟了上去。

兩人騎了近兩個時辰才終於回到圍場。蘇吟已枯坐了整整一夜,一聽孩子找回來了,立時沖了出去。

謝驥不去看皇帝,一雙桃花眼凝望著蘇吟憔悴的臉龐,腳步下意識加快了些,將華曜還給她,輕聲道:“別怕,孩子好好的。”

蘇吟瞬間哽咽。

兩個男人守了蘇吟一會兒,見她好些了,便無聲對視一眼,移步別處議事。

謝驥並未提及華曜和穆卓重生,只將自己策馬散心至沅河時偶然撞見賊人擄走公主一事據實稟報,又道北狄今日既敢擄走公主,他日兩國必有一戰,請求皇帝準許他赴北境駐守邊關。

寧知澈並未思慮太久,緩聲道:“允。”

謝驥叩首大拜:“多謝陛下。”

寧知澈看著跪在下首的男人,指節在禦案上輕叩兩下,忽而低低說了句:“多加保重,務必平安歸來。”

謝驥垂眸:“是。”

他昨夜親眼看見蘇吟與皇帝恩愛,也一宿未歇,從主帳回來後倒頭就睡,原本鮮少做夢,今日卻破天荒夢見了蘇吟,還有一個穿著嫩黃裙裳梳著卯發的稚童。

女娃娃三四歲的模樣,生得眉目如畫,漂亮得好似神女座下的仙童,正抱著一本醫書坐在蘇吟腿邊。

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挨坐在一起的模樣,謝驥心都快化了。

女娃娃一張小嘴叭叭叭個不停,他只能聽清一句:“娘親,你與爹爹三十多歲才生了音音,音音定要叫你們活到一百多歲才好……”

謝驥想聽聽蘇吟會說些什麽,可眼巴巴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她開口。

她就這麽坐在窗邊低著頭,也不知突然想起了誰。

夢境很短,謝驥睜開醒來,擡手一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又流了滿臉的淚。

他楞楞坐了一會兒,起身下榻出了帳篷,去到華曜公主的住處,徑自闖了進去,沖至正躺在小床裏的華曜面前,在女官壓抑著怒氣的質問聲中低低問道:“公主,臣今日算是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華曜靜靜等著聽他的下文。

謝驥聲音更輕了些:“等公主能說話寫字了,能否告知臣如何才能重生?”

最後兩字他並未發出聲音,但華曜看懂了他的口型,遲疑一瞬,終是點了頭。

謝驥臉上終於有了兩分笑意,但也只有兩分:“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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